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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正常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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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正常死亡

柏林森下樓的時候,白恬恬已經做好早飯擺在餐廳的桌上了,紅糖焙子和小餛飩,紅糖焙子還熱乎著,小餛飩淋了醋、生抽和芝麻油,撒了蔥花、蝦皮,最後放了幾片紫菜,經典的北方做法,甜鹹搭配,柏林森小時候總這麽吃。

早餐只有一份,白恬恬說自己吃過了,去客廳等他。

正如柏林默所說,白恬恬很忙,柏林森在吃早飯的功夫,白恬恬已經接了好幾通電話。

柏林默昨天講了一路的故事,百分之八十圍繞著白恬恬,話裏話外一股子酸味兒。柏林默說白恬恬自己跑出去幾年,杳無音訊,都以為他與柏家再無瓜葛的時候,又突然出現,聽說是大學畢業了,還號稱弄回來不知道哪裏來的國外野雞文憑,於是被柏琛安排進入拓夫,跟在老板手底下做事。白恬恬的求學和求職經歷聽起來太過順風順水,也難怪柏家最不成器的柏林默忿忿不平。

那麽在柏琛突然離世的當口,柏珵和柏林默對白恬恬態度惡劣,多半也是怕他一個“外人”謀奪柏琛留下的家產。

柏珵父子害怕白恬恬奪財是真心,但是不是真為柏林森爭取又未可知。拓夫不完全是家族企業,有外部參股,占比不多,但股東是當地市屬企業,凡事也不能一言堂,重大決策要幾個股東商量著來。

柏珵現在日子過得也不錯,柏琛發跡了,自是不會忘了弟弟,於是柏琛給他開了間公關公司,大客戶當然是拓夫,本著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原則,不費力的業務都交給柏珵,這些年,柏珵也跟著柏琛賺得盆滿缽滿。

柏林森的小姑柏瑤是舞蹈家,對做生意的事不感興趣,一輩子不談戀愛不結婚,常年在海外演出,柏琛怕小了近十歲的妹妹受委屈,又怕妹妹直接收錢面子上不好看,名聲上不好聽,一直以讚助商的身份資助舞團。

柏珵為此還覺得大哥不大公平,在外面說了不少閑話,甚至傳到過柏林森的耳朵裏。因此,柏林森對柏珵的真心持懷疑態度,只得先靜觀其變。

白恬恬看柏林森從餐廳出來,匆忙掛了電話:“哥,你換好衣服,多穿一點,今天降溫,我先去車上等你。”

白恬恬解釋說他那輛吉普車發動機出了點問題,今天換了一輛老皇冠開。這輛皇冠還是柏琛最早做企業的時候買的,最近十五年都沒怎麽開過,蒙市已經沒有人認得這輛曾經代表著柏琛在商界彪炳戰績的老爺車,柏琛活著的時候卻還當它是老夥計,命司機時常保養著,車子性能還不錯,就連車載香氛,都還延用了那個年代流行的薰衣草味化學香盒。

柏林森坐上副駕,也沒問去哪兒,只由著白恬恬自顧自地往前開。

白恬恬打開廣播,新聞傳出,應景得很:昨日,蒙市人大代表,全國勞動模範,優秀黨員,全國五一勞動獎章獲得者,我市傑出民營企業家,拓夫集團創始人、董事長柏琛同志……

還未聽完成,白恬恬“啪”一下又關掉了廣播。

“對不起……”白恬恬握緊了方向盤,嘴唇發白,趁著停車當口拿起保溫杯,彈出吸管喝了一口。

柏林森始終沒有扭頭看他,對他無故開關廣播的事也未置喙。

好在目的地並不遠,二十分鐘後,車子便拐進了市公安局,白恬恬沒急著下車,撥了一通電話:“陳隊,我們到了。”

柏林森皺眉,但還沒等他說出疑惑,一位二十出頭的小警官已經小跑著過來迎他們。警官生得帥氣,大眼睛、小麥色皮膚,身姿挺拔,沒戴帽子,沒穿大衣,一張嘴帶著一團哈氣:“白總,您好,跟我進去吧。”

小警官看了一眼柏林森,白恬恬意會,介紹說這是柏林森,小警官點頭問好,說自己姓陸,叫他小陸就行。小陸警官腳下生風,帶著他們直奔辦公大樓。

公安局長李為民雖然在市領導班子裏屬於排名靠後的副市長,但一直手握實權,這兩年傾斜向公安局的政策和福利都不少,李為民說不能苦了一線辦案人員,不僅工資漲了,年資到了的幹警,都在公安局旁邊分配到了住房,李為民在基層幹警當中口碑極好。

宿舍樓先蓋起來,交房之後,新辦公大樓也在老公安局的原址旁邊拔地而起,從奠基到投入使用僅僅一年。辦公樓樓層不算高,一共只有十二層,但占地面積不小,分為東西兩棟,一層大廳鏈接兩樓,用幾扇巨大的玻璃切面將二者融為一個整體,一進去便給人一種空曠通透之感,與柏林森見過的金融中心大廈結構頗為相似,看起來從設計到建造是花了心血的。

電梯墻上張貼著樓層設置圖,這裏除了常規辦公室、檔案室之外,還有占了三層的實驗室,另外配備游泳健身中心和三個風味食堂。

小陸警官直接把電梯按到了十二層,出電梯右拐,到了走廊盡頭的辦公室前站定,敲了敲門。

“進。”門內的人喊了一聲。

小陸警官不自覺地挺直了身體,擰開門把手說:“李局,人到了。”

“李叔叔。”柏林森站在門口。

局長李為民見到小陸警官身後跟著的柏林森,似是意料之外一般,撇了一眼小陸警官,眼神不由得一暗,只是轉瞬之間又換上了一副笑臉,他從辦公桌後的轉椅上起身,快步走到門口,主動伸手握住柏林森,另一只手拍了拍柏林森的上臂,把他拽過來擁抱了一下才分開距離,說:“林森,好孩子,哎……你節哀。”

氣氛一時變得凝重,李為民趕忙岔開話題:“我這裏亂得很,你等我拿上水杯,咱們去會議室談。”

柏林森認識李為民,或者可以說很熟悉。李為民矮胖,長相憨厚,為人爽朗,和柏琛是插隊時的戰友,柏林森小時候,他們兩家還經常約著一起吃飯,柏林森和李為民的女兒李超是初中同學,兩人偶有聯系,昨天李為民一家還去了追悼會,送柏琛最後一程。

柏林森趁著在門口等李為民的功夫,打量了他的辦公室。辦公室面積不大,約三十平方,陳設簡單,風格與他本人十分相襯。亂是一點談不上,豬肝色的辦公桌很寬敞,背靠窗。市局配備的電腦不再是印象中的老臺式機,換成了筆記本電腦,這會兒電腦合著,桌子左側擺了一只文件架,旁邊是局裏發的印著字的紀念保溫杯,一只相框斜放在右手邊,裏面嵌著一張黑白老照片。柏林森的角度正好能看見照片裏的五個人,看著裝,應該是插隊時拍的集體照,臉孔看不真切,但從輪廓上不難猜出照片裏的大部分人。

李為民回過頭吩咐道:“小陸,倒兩杯茶,送到會議室。”伸手取了桌上的保溫杯,重新擺放了一下電腦,袖子不小心帶到相框,他又將相框擺正,對上窗戶。李為民大步走到門口,拍了拍柏林森的背,將他引到左邊的會議室裏。

會議室裏還有一個人,柏林森順著李為民的力道,被引薦給等候在會議室的那人:“這是市局刑偵大隊的大隊長陳田福。”

這大概就是白恬恬電話中的陳隊,柏林森想。

陳田福中等身材,單眼皮,眼睛細長上挑,眼距很近,莫名讓人覺得很精明。柏林森主動和陳隊握了手才落座。

李為民雙手拄在會議桌上,望著柏林森,開門見山地說:“今天主要說說你父親柏琛的事情。”

“我爸?”柏林森預感不好。

柏琛去世突然,他生前身體一直非常好,有健身習慣,柏林森不是沒懷疑過柏琛的死因。柏林森認真翻看了醫院所有的診斷報告,診斷書中明確記載著柏琛死於心梗,出具報告的醫院是本市最知名的三甲醫院,柏林森也找人打聽過,醫院系統中確有記載。而且柏琛身邊跟著的都是老人了,秘書、司機、柳姨在他身邊工作都差不多二十來年,可以說知根知底。

柏林森此時瞟了一眼從進大門就沒開過口的白恬恬。後者坐得遠,低頭不語,嘴唇緊抿,這是打了譜今天當河蚌的。

李為民看明白柏林森還什麽都不知道,沈聲說道:“是我讓小白暫時隱瞞柏琛死亡原因的,你父親的死,並沒有那麽簡單。”

“他是被謀殺的。”

會議室裏一片安靜,甚至能聽到暖空氣從散熱片那裏蒸騰向上的聲音,柏林森此刻卻手腳冰涼,比聽到柏琛死訊的那一刻還要震驚,半天才聲音幹澀地問:“我爸,他怎麽……兇手呢?”

陳田福受了李為民的一個眼神,開口解釋:“柏總,您喝茶。”

“報案人是您的弟弟白恬恬先生。”

“據白先生描述,五日前,也就是11月19日,他的飛機於當晚22點落地蒙市,打開手機後立刻接到家政阿姨柳琴的電話,告知柏琛先生未按照原定計劃回家吃飯,且手機不通。白先生嘗試撥打柏琛的電話,兩部常年保持二十四小時開機的手機均為關機狀態。”

“於是白先生緊急聯系柏琛先生的秘書禚逸,得知柏琛先生早上9點到達公司,一小時後,接了通電話,隨即獨自外出,沒帶司機,並叮囑秘書是私人行程,因此秘書沒有跟隨。”

“白先生、柏琛的先生的司機章大力、柏琛先生的秘書禚逸隨即開始分頭尋找,未果。次日早上8點,到居住地派出所報案。”

“雖然沒到立案時間,但柏琛先生身份特殊,派出所逐級上報,市局高度重視,調取了他的通話記錄和公司附近監控,皆與白先生提供的信息一致。”

“與此同時,110在11月20日上午11時14分,接到一通報案電話,報案人是一隊來自陸城的‘探險家’也就是驢友,他們擅自闖入保護區,在距離蒙市一百五十公裏外的戈壁灘逗留時意外被絆倒,發現腳下有人,驢友把他刨出來,試圖施救,但搶救時發現,人已僵硬。”

“而雪中的死者,正是您的父親,柏琛先生。”

柏林森來不及震驚,雙手放到桌子上,傾身問道:“死因是什麽?”

陳田福猶豫之間看了一眼李為民才說:“初步判斷是失血過多,傷口在背部,詳細的屍檢還沒進行,白先生堅持等您來了再做。另外戈壁灘不是第一案發現場,是死後被拋屍在那兒的。淩晨時分,戈壁灘的氣溫已接近零下二十度,發現時大約死亡將近二十四小時。也就是說,柏琛先生在19日上午就已經遇害。19日到20日夜間下了大暴雪,許多痕跡隨之被掩埋。”

“還有誰知道?”柏林森現在不僅僅要關心父親的死因,處理不善,輿情將會以摧枯拉朽之勢席卷而來,後果不堪設想。

拓夫是全國百強企業,肩挑幾萬員工的生計,整個蒙市少說也有百十家上下游公司圍著拓夫做生意,如果對外通報了柏琛並非自然死亡,那麽針對拓夫的猜疑和不信任將會鋪天蓋。

拓夫做農產品,往小裏說關系到一些人的吃飯問題,往大裏說也關系國家糧食安全,萬不能草率行事。但如果對外宣稱柏琛只是正常的生老病死,公司有穩定的結構,有確定的繼任者,企業的動蕩期將會平穩過度,多少百年企業都是這樣走過來的。

柏林森輕輕望了一眼低著頭的白恬恬,白恬恬在這件事的前期處理中確實無可指摘。柏林森現在需要了解知情人的情況,為柏琛非自然死亡信息的流出做好準備。

“除了辦案人員,只有您、白先生和市中心醫院的副院長以及醫生姚軼知道,手續中有些要求醫院配合的地方,白先生說姚軼算家屬,口風又緊,所以由他協調醫院方面。”

陳田福四十四歲,二十一歲畢業進警隊,一直在刑偵口沒挪過窩,見過形形色色的案子,遇過形形色色的人,要論他見過的狠人,白恬恬絕對排得上號。

繼父、當地富豪,突然離世,還是橫死,得到消息時,白恬恬只是在警局的長椅上坐了半個小時,便恢覆常態。這事不能張揚,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他自己一個人單槍匹馬,配合調查,操辦後事,穩住企業股東和員工軍心,與市裏領導和柏琛的親友周旋,不眠不休,親力親為,柏琛的死因還能被他瞞得密不透風,就連柏林森也是這會兒才明白過味兒來。

後生可畏。

陳田福看著此刻略顯遲鈍的白恬恬,繼續說道:“柏琛先生的屍體從被發現起就一直放在市局,壽衣是白先生於追悼會前一天在市局同事的監督下給柏琛先生穿好的,白先生以柏董事長身份特殊為由,與殯儀館的人商定好了流程,追悼會當天早上才由市局秘密護送去現場,白先生親自接,儀式流程結束後又被緊鑼密鼓地拉回局裏。”

難怪儀式開始前沒有安排柏林森與父親獨處,也難怪柏珵裝了這麽多年的好二叔,終因不滿追悼會流程與白恬恬撕破臉。柏珵見不到他的親哥,定要大鬧一番,也不知道白恬恬用了什麽招兒,架住了柏珵。

柏珵對他態度惡劣多半是源自於對分配不公的猜忌。柏琛的死已經“蓋棺定論”,白恬恬態度暧昧,遮遮掩掩,又以兒子的身份強行代掌拓夫,以柏珵的心性,懷疑白恬恬的清白,懷疑柏家要變白家,實屬正常。

在父親身後事的處理上,柏林森還不如白恬恬一個“便宜兒子”做得好,他又有什麽資格埋怨白恬恬向自己隱瞞了父親的死因呢。

既然是在警局,那麽還是要把正事先辦完,李為民接過話茬,說:“案件還在調查當中,林森,你走個手續吧。總不能讓柏琛就這麽不明不白地走了。”李為民語氣堅決,於情於理,他都會親自過問柏琛的案子。

陳田福把早就準備好的文件推到柏林森面前:“經查,白先生19日晚22時到達蒙市,比預計時間提前了一周,此前一直在迪拜出差,出入境記錄查得到,到達蒙市後也一直有同行人證明。而柏先生您的行程我們也基本了解。二位均有不在場證明,暫時排除嫌疑。只是目前兇手還未歸案,也請二位出入盡量有人陪同,如無必要,不單獨行動。”

柏林森還沒有從接踵而至的打擊中緩過來,把臉埋在手裏半晌才應了聲:“李叔叔,陳隊,我爸的事就拜托你們了。”

李為民問柏林森要不要再去看看柏琛,柏林森搖頭,人死燈滅,活著的時候都沒好好相處,死了再看也是惺惺作態。只說了等屍檢時再來,他們一家從骨子裏惡心那些個矯揉造作的做派,現在要緊的事是找出兇手,接管拓夫,拓夫是柏琛一輩子的心血,上萬人的生活依靠,市裏最大的納稅戶,亂不得。

柏林森狠狠搓了把臉,強迫自己從悲傷中抽離,起身告辭。白恬恬跟在他身後,坐進駕駛位。

“接下來去哪兒?”

柏林森心情不佳,面上冷峻,白恬恬只得謹言慎行:“去集團,海律已經到了,柏叔叔留有遺囑,今天會與遺囑相關人碰面,然後宣讀遺囑。另外,公司的整體情況也要向哥匯報。”

“你看過內容嗎?”柏林森心裏得有個底。

白恬恬頓了一下才說大致知道。

“怎麽說?”

“美國加州的一套房產和兩千萬現金給了小姑,市中心一套平層留給了柳姨,其餘全部形式的財產都留給了哥,包括公司股份、現金、藝術品和不動產等。”

“全部?”柏林森不自覺地扭頭看向白恬恬。

“嗯,全部。”白恬恬確信。

車裏起了霧,看不清前路,白恬恬不喜歡開暖風除霧,稍微降下自己一側的車窗,霧氣很快消散。

柏林森對拓夫也多有關註,公司雖未上市,但這幾年也算運行良好,尤其近三年的業績受到業內矚目,在海外試水成績斐然,甚至成為蒙市民營企業中的標桿。拓夫發展到這個階段,自然而然地將上市提上日程。

柏林森畢業之後在華爾街待過幾年。柏琛當然願意聽聽親兒子的專業意見,他曾於今年八月的最後一次見面中,與柏林森探討過這個話題,柏林森知道柏琛給他的一手數據不會假,資產和持續發展能力確實可觀。

柏林森覺得不可思議,現在的柏琛絕對稱得上資產雄厚,為人又寬厚、大方,很難想象白恬恬做他兒子十幾年,居然一毛錢都沒有得到!

社會上的人不清楚,但常年一起工作的同事,怎麽可能不知道此白非彼柏,說閑話的必然少不了。在繼父的公司做得好會被懷疑狼子野心,做得不好會被擠兌靠裙帶關系難堪大用。而且柏琛出事前,白恬恬在拓夫的職位也沒高到哪去,拓夫的底薪主要考察維度裏除了職位也有年資,如果不考慮績效獎金的話,白恬恬每個月也就是幾千塊錢。不知道他堅持留在拓夫效力,現在有沒有後悔。

柏林森感受到駕駛側窗戶吹進來一陣冷風,回頭看了一眼白恬恬,安靜、清瘦,有那麽一瞬,他覺得白恬恬也挺可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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